旧日读考古学家贾兰坡先生发表在《化石》杂志上的一篇文章,说本世纪20年代在周口店发掘的“北京人”的脑盖化石上有被利器或重器打击和切割的痕迹,证明“北京人”曾盛行过“食人之风”,把自己同类的脑壳作为盛水的器皿,不禁眼界大开。后又在《坚瓠集》引《史记·赵世家》里读到,赵襄子杀智伯,漆其头以为饮器。(案:查中华书局本,已没有“漆其头以为饮器”诸语。)注家多谓溲便器。惟刘注云“酒器”。《吕氏春秋》:“襄子与魏桓韩康期而击智伯,断其头以为觞。谓之觞,非酒器而何?”这诘问自然有力而无法反驳。赵襄子取人脑壳作酒杯可能与原始风俗有某种渊源,但又毕竟不可与人类童年的史迹混为一谈。“北京人”的脑壳证明,人类的第一只酒杯,无疑应是由人的脑壳制成。同样的事在世界许多民族中都存在过,吾辈大可不必为此野蛮之风感到可耻。
美国人类学家布里富尔特(Briffault,Robert)在他的《母神》一书里指证说,依据希腊传统,人世间的第一只酒杯,是模仿海伦的乳房制造出来的。对此新论,初始感到十分新鲜。细想之,则悟出一点道理,此神话不仅绝非无稽之谈,而且还道出了一个世界文化史上的重大问题:女性在人类文化发展中的作用。
古希腊神话说,在佩琉斯和忒特斯的婚礼上,未被邀请的“不和”女神出于嫉妒,把一只刻有“给最美者”字样的金苹果扔在宾客中间。尤诺、维纳斯、弥涅尔瓦三位女神争相得到它。最漂亮的牧羊青年帕里斯被指定为此事的决断者。为了得到此苹果,三个女神分别给帕里斯许下愿。维纳斯许诺把最美的女性给他做妻子。帕里斯便偏袒维纳斯,把苹果判给了她。帕里斯在维纳斯的保护下乘船到了希腊,他们受到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的殷勤接待。而墨涅拉奥斯的妻子美女海伦,正是维纳斯决定要给帕里斯作爱人的那个最美的女性。在维纳斯的帮助下,帕里斯诱劝海伦和他私奔。她被带到了特洛伊,于是引发了有名的特洛伊战争。
在希腊人的心目中,海伦是最美的美女。她的乳房自然也被认为是美的象征。从雕塑艺术来说,女性最具代表性的是三个部位:乳房、下部三角区和臀部。考古学家们在世界各地获得的著名维纳斯女神像,无不都是以三个部位的显著特点为标志的。中国的女神亦然。乳房是丰足性和赐予者的象征,是滋养者和生命之乳的象征。希腊族的先民在制作陶器之初,把美女海伦的乳房当成模仿的对象,就是合理的和可以理解的了。不独希腊族如此,其他许多民族也有同样的情况。据另一位人类学家库欣(Cushing,F,H)提供的田野调查材料称,非洲组尼族的妇女,自古以来就是按照女人的乳房的形状制造他们的陶罐。非洲大陆、墨西哥、秘鲁的古陶瓶,从西伯利亚到比利牛斯山的许多陶器,也都以各种形式表现出女人乳房的母题,表现了乳房半球与生命母题之间的联系。
人类学家们通过大量的田野调查业已证明,制陶艺术是女性的发明。最早的陶工是一位女人。史前的陶器文化是女人的领地。她们在制陶时,不许男性参与,甚至要避开男人的眼光。这是一种与女性的生育功能有关的“女性的原始秘密”,是一种神圣的文化创造性活动。只是在后来文化发展的影响下,制陶才渐变为男人从事的活动。
女性从制陶领域中的退出,给我们的启示是:女性在人类文化创造的领地中的逐渐萎缩,并非是个好的趋势。一位苗族的青年人类学家张晓女士在贵州西江苗族中所作的调查《西江苗族妇女口述史研究》显示,该民族文化的某些依靠传承手段而继承下来的文化传统,正在因女性群落的开始崩溃而逐渐弱化甚至消失。这难道不是文明发展的一种悲哀吗?